《鲛人歌》• 下
待法事做完已是戌时。
天地昏黄,万物朦胧。
热情的主人家邀请师徒二人留下来吃饭。居士看见好酒就走不动道,刘耀文便自个儿先回了镇上。
踏入巷口,却只见一群人蹲在生了青苔的墙角哭泣。
昔日夜夜笙歌的雪月勾栏,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。红木门只剩下炭黑的残骸,半掩着还冒着灰烟的内堂。
小厮的脸上泪痕斑驳,混着火熏出的黑,灰蒙蒙一片,“小道长啊,汐姨死了,我们没家了。”
刘耀文楞楞地转头,看见一旁的苏娘和莺儿也是梨花带雨。二人脚边躺着几具横尸,用粗布草草盖着。
最怕热的汐姨,被活活烧死了。昨个儿还和他说笑,看着他从小长大的汐姨,就这样香消玉殒了。
“怎会……发生了什么?”刘耀文眼角渗出了泪,“阿宋,阿宋呢?”
“隅中时,将军府上来了人,说要带走宋公子,汐姨不愿意,说若是他们强行带人走就报官。可那是将军府的人啊,怎拦得住。宋公子被他们带走后,不过日昳,勾栏里就突然走水了,汐姨只顾着救其他人,自己却……”
“定是那劳什子的将军派人放的火!”莺儿大声泣叱道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。
宋亚轩被将军府的人带走了。
刘耀文心中最担心的事发生了。他握紧了拳,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回来。
“苏姐姐,你带着剩下的人先找地方安顿,”刘耀文把身上的银两悉数给了她,“把汐姨的尸首保护好,完完整整地葬了。她收养了那么多人,不应该落得最后横尸街头的下场。”
苏娘看着刘耀文匆忙转身,用哭哑了的嗓子问,“小道长,你要去哪儿?”
“将军府。”
太阳已经落山,天色将黑未黑。
刘耀文先前来过将军府,深知这里守卫森严。为免打草惊蛇,他选择从偏僻处落脚,然后以咒术遮蔽自己,一路寻到园林深处。
这园林打造的奢靡至极,金丝绕竹,宝石缀木,连铸造凉亭的石材都是宫中才有的白玉石,更别说那满园的奇花异草,和温泉似的碧波清池。
真不知这穷奢极糜中,搭进去了多少民脂民膏。
有了上一回鲛人出逃的教训,将军已禁止任何奴仆进入园林,此时园中寂静无人,只有几只子规停在枝头,顾自啼着。
刘耀文记得笑面虎说过,鲛人被养在清水池子中。
他走到玉阑杆旁,只往那清池里望了一眼,眸子就红着溢出了泪。
宋亚轩遍体鳞伤的半个身子伏在莲叶上,褪去人形的鱼尾浸在池中。如果说他的上半身是伤痕累累,那么下半身的尾鳍则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。
被拔了鳞的部分皮开肉绽,还有血在渗出,在水里艳红地散成一缕缕。
刘耀文跃入池中,游到宋亚轩的身旁,用颤抖地指尖轻抚他身上的鞭痕。
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,宋亚轩缓缓睁开眼,墨色的瞳中满是疲惫。他看见刘耀文,浅浅扬起一个笑。
“小道士,你怎么来了。”
连声音都虚弱了。
“他们不是说鲛人珍贵无比吗?怎会如此待你!”刘耀文觉得心疼得要碎掉。
“再珍贵,也不过是他陈大将军豢养的一只小鱼儿罢了。”宋亚轩伸出一只手擦去刘耀文脸庞上的泪,垂眼看向池中游动的锦鲤,“我和它们,又有何分别呢。”
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,似是攥着什么东西。
月上梢头,弯弯一轮悬在云中,天边的星辰若隐若现。
清池的水温暖,在莲叶周围蒸腾起袅袅雾气,几尾红白鲤鱼在近水面的地方摆尾,活泼可爱。意境美,生灵美,风景如画。
刘耀文就在这样良辰美景中听宋亚轩轻声道出他的伤口。
“我鲛人一族,上古半妖的血脉,天帝恩泽的出身,我们泣泪可成珠,织绡值万金,却因没有强大的法力,世世代代被凡人残害。”
“活着的时候要被逼着纺织鲛绡,死了也不得安宁。赵氏将我的先祖剥皮抽筋,人鱼膏制成了不灭的烛火,而我的族人,永远守在了那秦始皇陵。”
“我也没能逃脱被捉去的命运。他们用藤鞭笞我体肤,生扒下我的鳞片,想要我疼,要我哭,要我化珠的泪。可我偏不哭。”
宋亚轩的气息微微,却硬撑着笑。
那是一种拼死的反抗。
“小道士,其实你一早便知道我是妖罢?”
刘耀文把他扶起来,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。语气温柔比月色更甚。
“你从未害过苍生,是不是妖又如何。”
听着耳畔清晰的心跳声,宋亚轩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温暖。
那是他再修行多少个千年都无法幻化出的,真正来自于人心的温度。
自宋亚轩降世起,族人就告诉他,人是世间最贪婪的动物。确实如此,他见过太多人了,太多贪得无厌的人。
可刘耀文跟他们好不一样。
他明明可以把自己捉去,向那大将军讨赏,求得一辈子的衣食无忧。
但他却什么都不要,他只要自己平安喜乐。
刘耀文的心是滚烫的,热烈而鲜活,融化了宋亚轩那颗长年冰冻于海底的心。
“阿宋,我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“小道长,这恐怕不行啊。”笑面虎的声音响起。
抬头一看,清池四周并无成群的侍卫,只有笑面虎和一个戴着斗笠的人。
“不好意思,今儿是不行也得行了。”
他已决意要带宋亚轩离开,不论有千万人阻挡也不畏惧。
刘耀文从湿透了的衣袍中摸出令牌,他想起被火烧死的汐姨,更觉愤慨,于是很快施咒引火,向池边站着的二人进攻。
笑面虎还是保持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对飞来的火焰不为所动。
而站在旁边的那人只稍稍一抬手,便轻轻松松地拂去了咒火。
刘耀文瞪大了眼睛,意识到那人怕也是个修行者,功力远在自己之上。
“木莲大师,这里就麻烦你了,留下鲛人即可,”笑面虎冷笑着瞥了一眼刘耀文,背手离去,“至于那个不知好歹的毛头小子,杀了便是。”
被唤作木莲大师的人点点头,随后踩着玉阑干飞到空中,手势翻转间,气力击打。
刘耀文感到身体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,整个人被拎出水面,反抗不得。
灼烧感从四肢蔓延,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灼得发疼。刘耀文不可自抑地吐出一口鲜血。
“放他走。”宋亚轩急着起身,失了平衡后重重摔在莲叶上,池面被激起圈圈涟漪,“我不会再逃了,放他走。”
那道士根本不理会他,斗笠下的脸寻不出丝毫情绪,仿佛一张平整的纸。
薄云散去,月色霎时亮得惨白,辉耀了园林。子规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,月影斑驳中,扯着嗓子发出尖锐又短促的鸣叫。
闻鹃泣血,心酸复心酸。
刘耀文在巨大的痛楚中,咬咬牙,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那道士的气力,只是越挣扎越无用。他的皮肤上泛起青一片紫一片,似被烧红的铁块烙过。
从天而降一阵风,掀翻了道士的斗笠,也刮得他向后踉跄了几步。
“师兄,你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般毒手。”
闲云居士接住从半空掉落的刘耀文,把他放到宋亚轩身边,然后踩水而起,在木莲道士的对立面站定。
“我当是谁,原是你这孽障。”木莲拾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斗笠,平整如纸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褶皱。
“咱们师兄弟一场,难得重逢本不该动手,但你伤了我徒弟,”居士摆好要决斗的姿势,潇洒一笑,“那你我今日,便新账旧账一起算了罢。”
池中,宋亚轩环抱住刘耀文,急切地查看他的伤势。
刘耀文忍着痛,看向池边打斗的两人。
“师父!小心他的气功!”
“你别操心我了,快带着你的小心肝儿离开。”
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……刘耀文怔怔地看着师父的背影,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。
而居士仿佛能看透他在想什么,躲避攻击的空当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徒弟。
“愣着做什么呀,快走啊,为师可撑不了多久,你再不走就没机会咯。”
闻言,刘耀文立刻转身将宋亚轩背起。调气至丹田,他把身上所有的痛都抛之脑后,心中只剩下一件事。
完成宋亚轩的夙愿,带他离开这里,让他回家。
“呵,身为捉妖师居然会对一只妖动心,”木莲道士嗤笑道,“也只有你这样上梁不正的师父,才会教出这样下梁歪的徒弟。”
居士也不恼,不疾不徐地施法进攻着。
“我这不开窍的徒弟,一辈子也就动一次心,我这个做师父的自然是要帮他,”闲云居士笑着在木莲的胳膊上落下一击,“就像当年,即便师兄你犯了滔天大错,师父也保了你周全,不是吗?”
“轮不到你替那老头子来说教我!”
木莲道士恼羞成怒,调用了禁术,狠狠向闲云居士攻击去。
子时夜半,城中寂静。
刘耀文背着宋亚轩,一路往护城河边去。
马蹄声响起,后面渐渐有追兵跟上,听声音大约有百八十人。
宋亚轩回头望,远远地瞧见火把照耀下,马背上的人穿着飞鱼服。是锦衣卫,皇帝手下的人。
只一尾鲛人,就引得皇家都派出锦衣卫来追捕,自己真是好大的面子。
听见宋亚轩自嘲的轻笑声,刘耀文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头问他发生了什么,只能不断加快脚程,以免被后面的追兵跟上。
终于,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抵达了河畔。
刘耀文喘着气,背着宋亚轩一起跳入河中。河水很凉,比勾栏里的莲花池还凉,一跃而入让刘耀文冷得直打颤。
宋亚轩这才发现刘耀文的衣襟早已被血浸透。
方才受那道士的一通折磨后,刘耀文的五脏六腑已经破碎,又强行运气丹田,这会儿已经是命不久矣。
“小道士…你快要死了吗?”
宋亚轩觉得嗓子像被勒紧,干涩地说出这么一句来。
刘耀文疼得眉头紧皱,却仍朝宋亚轩露出一个柔情的笑。
“我没事,”他伸出手,轻轻碰了碰宋亚轩的脸颊,“阿宋,顺着这条河一直游,你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嘀嗒。
嘀嗒。
鲛人的泪化成无暇的珍珠,一颗颗掉落进护城河里。
被渔民捕捉远离家乡时他没哭,被将军府的人百般虐待时他没哭……宋亚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凡人而流泪,但现在,看着刘耀文对自己笑得那样温柔,他却哭得泣不成声。
“不要哭,阿宋,别哭,”刘耀文再也承受不住身体里毁天灭地的痛,双眼缓缓闭上,“我喜欢你,笑起来的模样,我喜欢,听你唱歌……”
若还有以后,可否再为我唱一曲《山鬼》。
刘耀文没能说出他剩下的愿望,就咽了气。
永乐年间,国泰民安。
昔日风光无两的陈将军在一次征战中不慎落马,残疾终身,再也无法得到成祖器重。
因私藏鲛人一事,皇帝本就对他不满,借此更是褫夺了他的权与贵,建在扬州的将军府也被下令拆毁。
小芽儿从街上买了米面回来,把将军府被拆的事告诉了卧床饮酒的师祖。
“拆就拆罢,早不该留了。”闲云居士摆摆手,继续管自己喝酒。
当年他在将军府和木莲道士交手,双方都打得红了眼。最后那木莲道士用禁术被反噬,死状极惨,反倒是居士借清池蔽体捡回了一条命。
虽修为尽失,但这些年也活得自在。
小芽儿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火,又坐到床榻边,问居士,“师父上哪儿去了?”
“他去帮你苏姨他们看风水去了,”居士笑着掏了掏耳朵,“那帮小妮子的客栈生意倒是越做越大,从前倒是没发现她们有这般能耐。”
“唉,师父和姨娘们相处得好有何用,也不见他带个师娘回来,”小芽儿瞟了眼一旁躺着的居士,老气横秋道,“要是像您一样,一大把年纪还没成家可就完了。”
居士照着小芽儿的脑袋敲了个“栗子”。
“你小子,你师父不在就开始没大没小了是吧。”
“你俩说什么呢,这么热闹。”
刘耀文走进屋内,把刚买来新鲜的桃花酥递给自己的小徒弟。
“师父!我今天温习了《南华经》,你来抽背我可好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刘耀文笑着捏了把小芽儿的脸颊肉。
十年前,刘耀文被护城河中的船夫从水中捞起。
他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的,可当他从红船上醒来时,发现自己体魄强健,安然无恙。
本已破碎的五脏六腑没有一丝痛意,甚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完整无暇。
就像重获新生。
刘耀文不可置信地坐起身,颈间的玉坠子从衣领里掉落出来。
那是他送出去的玉菩萨,现在,回到了他的身边。
刘耀文楞楞地望着河面。
天光明暖,河中除了几只小船和浮萍,再无他物。
这十年他的修为大有长进,他的身体变得比从前更为灵活,也更能感知天地万物。纵使修为和名望渐长,刘耀文始终没有给自己起号,于是邻里街坊还是像从前一样叫他小道长。
两年前,刘耀文在郊外捡到了小芽儿,便将他带回家中,像当年闲云居士把自己捡回家那样,教小芽儿读书识字,教他道法自然。
此时,月色明朗,微风拂过,送来淡淡花香。
小芽儿学得了新字,在院子里摆上笔墨,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。
看着纸上歪七八扭的“夙愿”二字,小芽儿开口问刘耀文。
“师父,你可有什么夙愿吗?”
在一旁擦拭法器的刘耀文愣了愣。
许多年前,他也曾被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。
“我希望…世间万物顺其自然,大明秩序安定,百姓无忧安乐。”
他的回答也和多年前一样。
刘耀文看向院子角落里的桂花树,目光失焦,思绪飘向远方。
当年的小道士,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曾隐藏了真心?
答案是有的。
小道士心系天下,想要爱万物苍生。
更想一生一世只爱眼前人。
“只是眼前人,成了梦中人。”刘耀文轻声对自己说。
他不知道当年宋亚轩究竟用了何种方法将自己起死回生,也许是千年的修为,也许是以命换命……刘耀文不敢细想。
万物生长自有它的规律,道家不信“缘”一说,刘耀文也从不期望缘分能将那个巧笑倩兮的阿宋带回他身边。
他只能把玉菩萨佩在心口,守好岁岁年年。
“师父!”
小芽儿的呼喊让刘耀文回了神,他转头问小徒弟,“怎的了?”
“师父,你听,”小芽儿把手放在耳朵旁,侧耳道,“好像有歌声。”
那嗓音空灵,似是从遥远的苍穹之上传来,沁人心脾比天籁更甚,悠扬而不食人间烟火。
“采三秀兮于山间,石磊磊兮葛蔓蔓;怨公子兮怅忘归,君思我兮不得闲……”
The 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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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开放式结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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